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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5年11月24日

【小故事】隨筆 ‧ 其二

十年前,我在做什麼?其實我已經不太記得了。要是十年前的我看到現在的我,他會有什麼感想?慶幸現「我」成了現在這個模樣?還是相反?這十年間我得到了多少?又失去了多少?然後,十年之後,我又會得到什麼?失去什麼?光是想,已令我感到有點害怕。害怕十年後的「我」會變成一個「我」所不熟悉的陌生人。



我已經很久沒到酒吧消遣了。從前很喜歡喝酒,一有空就會跟朋友到諾士佛臺附近的酒吧把酒言歡。比起蘭桂坊我們更喜歡諾士佛臺,一來我們大多住在九龍、荃灣等一帶,諾士佛臺的交通比較方便。二來諾士佛臺比蘭桂坊清靜,是個可以好好聊天的地方。只是,已不太記得是什麼時候開始,我沒有再流連酒吧、沒再喝得酩酊大醉、最後甚至連酒也不喝了。

下班後我立刻到了諾士佛臺的一所酒吧。在憂鬱的藍調音樂中,燈光暗淡的酒吧顯得有點頹靡。從前我不喜歡藍調,現在卻覺得藍調也並不那麼差。大概因為時間尚早,酒吧內未見人群。零丁的客人散布在酒吧的角落,獨個兒喝著悶酒。在藍調之下,這些人都好像心事重重,各自在思量著自己的問題。

在酒吧最深處的角落中,我找到了阿藍,他低著頭看著酒杯發愁。阿藍是我的中學同學。在完成了中五會考之後他就離開了香港,到了美國升學。而我就一直留在香港。自從阿藍離開香港之後,他跟其中同學可以說是斷絕了來往。因此,很多舊同學都以為我跟阿藍感情很好,但其實並不是這樣。我們沒有特別要好,只是有保持聯絡,大多數是我主動聯絡他。

早陣子知道阿藍會回港,於是約了他見面。這所酒吧,是我們剛滿十八歲,第一次到酒吧喝酒時所到過的喝酒。那時候,這裡已經喜歡播藍調。除了音樂外,酒吧的裝潢也跟十多年前一樣。這裡的時間好像停止了。但是,我跟阿藍已經改變了不少。從前輕狂的我們跟這種死氣沉沉又憂鬱的氣氛格格不入,現在的我們倒是跟這氣氛完全沒有違和感。

「嗨,很久不見,還好吧?」我站在阿藍的前方,跟他打了個招呼,然後向侍應生叫道:「給我一杯Manhattan。」

阿藍慢慢抬頭,看到是我之後淡淡說了句:「嗨。」跟一年前比起來,他消瘦了不少,頭髮好像長長了一點。有點零亂的曲髮、瘦得陷入去的面頰、大而空洞的雙眸、深深的黑眼園、還有下巴上的鬍渣……這些都令阿藍顯得非常憔悴。他只看了我一眼,然後又低下頭自顧自地喝起啤酒來。

「這次回來多久?」我邊說邊把椅子拉開,坐下來。阿藍還是低著頭,喝了一口啤酒,沒有回答我的問題。我再問:「學校那邊不要緊嗎?還是說你已經畢業了?」

我已經大學畢業了好幾年,工作也上了軌道,現在完全跟學校絕了緣。但阿藍不同。他唸完一個學位之後工作了一陣子就辭工,去唸另一個學位,現在好像是唸什麼研究班。至於他為什麼要唸那麼多書、在追求什麼、現在唸什麼科目、什麼時候畢業等等這些,其實我也不太清楚。只知道在我努力工作的這幾年間,他一直在唸書。聽說他有做一些兼職賺取生活費,但詳情我也不太了解。跟中學時一樣,阿藍的一切都像一個迷。他有朋友,但真正了解他的人不多。當中包括我。其實我也一直不了解阿藍,不明白他在想什麼,有時甚至覺得他很難相處,但是,我們依舊保持聯繫。是為什麼呢?我不知道。

聽到我的問題之後,阿藍再次抬起頭,但依舊沒有看著我,反而把目光投向我右邊的遠處,以極為細弱的聲線說:「不要緊。休學了。」

我看著阿藍,阿藍卻不知看著什麼,我再問:「決定不唸書了嗎?」

阿藍緩緩地搖頭,輕聲說:「不,只是申請了休學兩年而已,兩年之後會回去繼續唸書。」

「那麼這兩年都會留在香港?」我問。阿藍沒有回答,只是喝著啤酒。這時,我的Manhattan已到,我也拿起酒杯,吮了一小口。Manhattan,是我第一次嚐到的雞尾酒,當時剛滿十八歲,覺得這酒太烈,不好喝。現在還是覺得這酒不好喝,但已經不會覺得它太烈了。

「你家人支持你休學嗎?」

阿藍一家可說是書香世代,家族中不少人是老師或學者,因此,他的家人非常支持他繼續唸書的決定。在這麼的一個家庭,休學大概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

「他們沒說什麼,」阿藍幽幽道,「而且我想工作。」

我笑了一下,說:「工作也好,你的社會經驗太少了。」

阿藍又喝了一口啤酒,淡淡道:「我覺得自己是因為適應不了社會而躲在學校裡,因此才一直唸書。」

「這也沒什麼不好,」我也喝了一口酒,「只要你覺得開心又能生活就沒問題了。」

阿藍沈默了,面無表情,沒有焦點地看著同一個方向。我不知道他這是不同意我的說法還是在思考我剛才的話。總之,他沈默了,沒有回應。我嘗試再次打開話匣子,問:「那你找到工作了嗎?」

「沒找到。早陣子見過幾份工,但我想應該沒機會。」阿藍簡短地回應了一下,然後又自個兒喝著酒。我伸手拍拍阿藍的肩膀,說:「別那麼灰心,你學歷高,一定會找到合心意的工作。」只見他苦笑了一下,又喝了一口酒,然後又沈默了。

跟阿藍聊天令我很疲累。總是我問一句他回一句,如果我不是在提問的話,他大多數只會沈默。中學時的阿藍是這樣的嗎?不是。在我們那個朋友圈子中,阿藍是最聰敏的一個。他會跟我們有說有笑,而且總會發表一些令人意外的言論。為何現在他會變成這樣?記得,轉變好像是在中五時發生。

「你回來後有跟他們見面嗎?」因為想起了中學時的朋友圈子,我不禁這樣問阿藍。

「沒有。你呢?有跟他們見面嗎?」他望了我一眼,然後又望向我右邊的遠方。我搖搖頭,拿起桌上的Manhattan,喝了一口, 說:「沒有。很久沒跟他們見面了。」

我已經不記得我們是因為什麼而變得親密,也不記得我們是怎樣疏遠的。但肯定的是,我們已經不能再走進彼此的世界。這轉變不是突然而來,而是日積月累,漸漸地改變。從前那麼要好的朋友,為何現在變得疏遠?我沒有探究過。反正人與人之間的親疏從來都不是自己能夠控制的事。只是,大概十年前的我們從沒想過,我們的關係會有這樣的變化。中學畢業紀念冊上的「友誼永固」是真心真意的,雖然最後事與願違,但當時想要珍惜這份友誼的心情是不可否定的。十年的時光,真的改變了很多事,包括了人的心。

「『你覺得十年後,三十歲的自己會變成怎樣?』」我說。阿藍沒有回答,只是以空洞的眼神看著我,我繼續說:「十年前你這樣問過我,記得嗎?」

阿藍搖搖頭,反問:「那你當時怎樣回答?」

我笑道:「好像是『工作和收入都會穩定,然後閒時做些自己喜歡的事。其他的應該不會有什麼大改變。』這樣吧。」

「說中了嗎?」阿藍繼續看著我,問道。

「有些說中了,有些沒有。」我喝了一口酒,「我那時才剛升上大學,很年輕,覺得三十歲很遙遠,對於將來沒考慮太多。你這問題令我很意外,因此我一直都很記得這件事,很想知道為何你會問這樣的問題。」

「這個啊……」阿藍又把目光投向遠方,喃喃道:「大概是因為我對未來感到焦慮和不安定,想知道其他人的想法吧。」

「那你當時有什麼想法?」我問。

阿藍又沈默了。只見他雙手緊握著啤酒杯,眼睛看著遠方,似乎在思考著什麼。我沒有再嘗試打開話匣子,只是默默地喝酒。我覺得阿藍好像有心事,但沒有追問。因為即使知道他的問題,我也沒辦法幫上什麼忙。我只能祈求希望他不是抑鬱症復發。

中五的時候,阿藍開始變得很古怪,情緒起伏很大。有時候會表現得很興高采烈、有時候卻很暴躁亂發脾氣、有時會很陰鬱整天一言不發。起初我以為他是受到會考壓力的影響,沒太注意。慢慢地,我開始忍受不了他那喜怒無常的情緒,有時候更會刻意疏遠他。到會考完結,中五畢業前,我們的關係變得非常疏離。當時我已經是完全不想理會阿藍的事。諷刺的是,在阿藍到了美國升學之後,我們的關係又慢慢修復。在大學二年級的暑假,我們更一起去旅行。然後,在那次旅程中,我發現阿藍總要定時吃藥,細問下他才坦白說出自己患上了抑鬱症,而且已經是好幾年的事了。

「其實……我也不知道自己想怎樣。」阿藍突然打破了沈默,「那你覺得十年後,四十歲的自己會變成怎樣?」

四十歲的自己會變成怎樣?想也不敢去想。我苦笑,搖搖頭,拿起了酒杯,說:「別說了,喝吧。」阿藍也拿起了啤酒杯,說:「乾杯。」我們一口氣把剩下的酒都喝光。

看看手錶,只是晚上八時三十分左右,但我明早有一個重要的會議,要早點回家準備和休息。阿藍說想在酒吧內再坐一會兒,因此我自己先行離開。

「那麼……」我邊說邊拿起公事包,「……就這樣,我先走了。下次見。」阿藍點點頭,笑了一下。我揮揮手,離開了酒吧。



這次,我又沒有跟阿藍說「對不起」。

希望十年後的「我」能夠變得更成熟,變得勇氣向阿藍道歉。為了在朋友最需要協助時卻疏遠他而道歉,為了自己幼稚的行為而道歉,為了自己的軟弱而道歉。希望十年後的「我」不會變差,只會變得更好、更有承擔、更像一個「大人」。我這樣祈求著。

—— 完 ——

後記:
轉換了辦公室之後,我的心情一直不太好。大概是有點適應不來,而且不太喜歡新工種的關係吧。雖然很努力嘗試調整心情,但情緒還是一直處於低位。然而,也因此,最近總是會想到一些奇怪的故事。心情好時什麼都想不到,心情不好時卻靈感湧現。詭異的靈感女神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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